狗贼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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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俗气的故事从说书人开始

若说富贵日子,陆小哥也曾享受过,其父也曾是神都城内一位富商,陆氏夫妇晚年得子,如获至宝,自是喜爱非常。他们倒不求幼子今生如何显贵,只愿他能够在自己膝下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员外郎,所以给他起名陆知游——取“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之意。

只可惜,旦夕祸福并不可测,陆家遭逢劫厄,陆父更是在祸变中丧命,陆母也不堪其忧,卧床三年,最终一命呜呼,只留下少不经事的陆知游。

神都繁华地,枯木亦成仙。

成仙这件事对咱们陆小哥来说有些难度,但填饱肚子却容易得很。十三岁的他凭着与生俱来的机警与聪明,倒也在这座被道门中人无限尊崇的“太上八卦城”中生活下来,日日夜夜数着藏匿在土炕里的铜板,想着等自己再长大一些,就靠着自己积攒下来的这点家底,做点小生意,兴许能够重振家道也说不定。

命运就像是计划的克星,不知道哪一天便从高高的苍穹俯冲下来,啄了计划的眼。

当十六岁的陆知游从离自家二三里远的一座破桥下发现半死的邋遢道士时,心想生死随他,不关己事,小爷我已经够倒霉了,何必再惹上这摊烂事。再说,看这老家伙一身破旧长袍,头上还挽着发髻,定是神都城附近哪座山上受不了清苦逃奔下来的老道士。这样子的人,一无官府登名造册,二无家眷苦寻,即使死在这里,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等到草长莺飞,自化成这条拥塞了不知几年的河道里的一抔肥料和几块残骨。

可是,回到自己那座草屋的陆小哥却突然于心不忍起来,胡乱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本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道理,携了一壶轻薄寡淡的米粥,又赶着夜色奔袭了二三里,来到那座残桥下,把米粥一点一滴地顺着老道士的唇边喂进喉管里。

本来陆小哥是打着''积点善德、生死不管''的念头,可没想到一壶米汤下肚,这老道士竟然醒转过来。醒转过来也不打紧,这道士却是个哑巴;若单单是个哑巴也就算了,可他还偏偏赖上了陆小哥,甩都甩不掉。

陆知游自忖“脸黑心狠”,但瞧了瞧刚从鬼门关混过一圈而且瘦骨嶙峋的老道士,怎么也下不了狠心,在咒骂埋怨了一段日子后,只能是心有不甘地接受了这个狗皮膏药。这下子好了,一个人要挣两份口粮,不要说结余,还常常入不敷出。

总归是孩子心性,身边自从有了这样一个平时安安静静,偶尔“咿咿呀呀”的“拖累”后,陆小哥竟然与这邋遢老道有了种互为依靠的感觉。每天的日子竟也觉得比平日好捱不少。没到夜深人静,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时,还会时不时地和道士谈起自己那些不成熟的,经常惹得自己脸红的人生理想,更甚者,还会肆无忌惮地谈论起自己帮工那家的小姐和丫鬟,对这些女眷的身材样貌大加评断——就像是忘了他才是一个刚刚十四岁的青头。

初遇道士时还是天寒地冻,转眼间便到了四月份。月初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有好事的邻居叫嚷着说在那场大雨中曾经看见城头有仙人飞过,那神都城中央的兜率神宫只吐出一道神光,那位在雨中疾驰的仙人便无影无踪。

陆知游无缘见得这般的盛景,当时的他正冒着雨给城西的巨富帮工。可淋过雨后,便害了一场大病。起初时,他实在是舍不得那叮当响的铜板被药铺和出方子的江湖郎中赚了去,寻思凭借着自己这身体,用不了三五天便生龙活虎起来了!但事情往往不能如人所愿,这病情却更加重了起来。卧床无力的陆小哥终于是舍得从土炕下叮呤咣啷地搬出一箱子铜钱,请了个路过的游医开了方子,对着哑巴老道千叮咛万嘱咐,这才放心让他去抓药。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能出工的陆知游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透过那一扇窄小的窗子看向外边的天空,不由得向身旁的老人话痨起来:“隔壁王二说那天看见了仙人,是真的假的?我怎么就没这样的好运气。等小爷病好了,非得去兜率宫附近转悠转悠,能在那样气派的房子里当个茶童也是好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跟里边的牛鼻子老道学个一招半式,这辈子说不定就够用了!你说你怎么你就不是那里边的道士呢!”

在阵阵唉声叹气中,一副副药喝下去,陆小哥的病却不见好转,身子反而愈渐消瘦,那只木箱子也慢慢见了底儿。

最后一副汤剂喝下肚后他仍旧面如金纸,双目浮肿,只能有气无力地仰头看着低矮乌黑的顶棚。

老道士已经两天不见人影了,他心里一阵悲苦。在这样的时刻,被自己救下性命,甚至被自己视作依靠的"伙伴''竟也离自己而去!

“吱呀——”

许久没有动静的房门突然开了,两天不见人影的道士怀抱一口脏兮兮的坛子闯进屋门,浓郁的药材苦香顿时充满了整个屋子。陆知游明白这邋遢老道并未抛下自己离去,而是为自己去寻药了,只觉内心欢畅许多!

接住他颤巍巍递过来的药坛,陆知游就看到汤汁最上面漂浮着一些草屑,心中一阵苦笑-这哑巴道人一定是往附近山上摘药去了!

连郎中开的方子都不顶用,这山里生长的草木又有何作用?

更不用说他一个失了声的老道士,即使知道些药石之理,也不过是那些道观里用来愚弄百姓,让人蓄精养神的丹方罢了,与攻克病灶之法大相径庭。只是二人相识一场,陆小哥只好硬挺着把这一坛苦香刺鼻的浑浊汤液灌下肚去,也不枉二人在这人世间相伴一场。

陆知游把一坛苦汤都喝得干净,只在坛底留下一层薄薄的药渣,完事儿还长长地打了个饱嗝。

“吃饱喝足”的陆小哥瘫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叨着,也不管坐在屋子角落里的老道听不听得懂。

“我本来还想着能再兴家道,凭着小爷的聪明才智在这神都城闯出一番天下,有机会再把生意做到那千里之外的长安城,自己也好看看那万年巨阙、大唐皇都是什么样子……从小就听我爹说,长安城繁华的不得了,依我看神都已经繁华异常了,怎么就输给了长安城?”

“还有西边那个卖瓷器发了家的张财主,我一直觉得他家女儿对我有意思,每次我到他家帮工,都对我眉来眼去的,一直也没机会问问。只可惜,看来是没这福分了!”

他一边唠叨着,只觉本来冰冷的四肢逐渐转暖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发现原来僵硬无比的肌肤此刻竟然柔软了起来。

他只道自己命不久矣,从前听别人曾说,人死前皆会回光返照,从前都嗤笑旁人无知,如今是遇上方知有。

“本来我还忧心有一天你死了,还得拿出一份钱来给你打口像模像样的棺材,这下子好了,我走在了你前边……别说棺材,恐怕连买炷香的银子都没有了……等我一命呜呼,你就回山上去算了,清苦也许是清苦了点,最起码饿不死……要是山门太远的话,这神都城附近的山上总有几个心地善良的道门,肯接纳一些老人的……”

自顾自说着车轱辘话儿的陆知游没注意到他口中的“老道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床头上,一双遮在层层皱纹里的眼睛格外明亮,紧盯着陆小哥的面容,像是在看他的气色。


“谁说你小子要死了,有老子的药,再来几个小鬼也拽不走你的命!况且你还得拜老子为师,咱爷俩还要游历这大唐盛世呢!”

听到这声音的陆小哥一愣,然后双目圆睁看向“老道士”,渐渐地,眼神之中的震惊变成恶狠狠的光芒。

啪!

本来病恹恹的陆知游竟然从床上跃起,一巴掌扬在“老道士”的脸上。

开口说话的老道士也不生气,只是一边揉着自己受了一巴掌的右脸,一边啧啧有声,像是在回味自己这“宝贝徒弟”那一巴掌的风采。

“看来为师这药石上的功夫又精进了,服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你就变得龙精虎猛了!”

陆小哥破口大骂:“臭道士,你丫的原来会说话,你安的什么心?”

“我有说过自己是哑巴吗?再提醒你一句,老子从根儿上算就不是道士,你再叫一声,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看在师徒情分上,以前的账一笔勾销!乖徒儿,还不赶快谢过为师的宽宏大量?”

陆知游四体康泰,好似有用不光的力气,从瘫了大半个月的床铺上蹦起来,指着“老道士”的鼻子咒骂。

“放你的滔天臭屁,什么师徒情分,小爷做你师父还差不多……臭道士!老道士!邋遢道士!小爷偏偏要喊!你能拿我怎么办……呜呜呜……”

陆小哥发泄到一半,便感觉口不能言,整个人像是提线木偶一样被倒转过来,吊坠般地在狭小的屋子内左摇右摆。

“嘿嘿嘿,一个小手段教训你一下,看你个臭小子还不把为师放在眼里!知错了吗?”

陆小哥这便宜师父还真不考虑他大病初愈,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术邪法把陆小哥整了个够呛,口不能言的陆小哥只能是“呜呜呜”地表示抗议,声音也随着自己身子不受控制般地旋转晃动而忽高忽低。

“老道士”像是对这个“业务”非常娴熟,一套流水线下来,他伸了伸懒腰,老神在在地坐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上看着被安排得七荤八素的陆小哥狂吐不止。

陆小哥暗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这老道士好像还真有两把刷子,不如先假意‘委身’于他,忍辱负重,等到习得了本事,再和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两个人就在这般“安详平和”的氛围中达成了师徒协议,对于陆知游来说,一场大病,耗尽了自己花费了两三年攒下的银子,况且这座“太上八卦城”对于他来说更无丝毫可以留念的地方,倒不如舍了这间破旧的草屋跟邋遢道士远走他乡,说不得还能够奔个好前程。

远走他乡是绝对没错。

但是好前程却不一定。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风餐露宿倒是不少,但这通达的财路却没有看到过一条;他倒是学了许多从前未曾接触过的妙法玄术,不过每次突破后兴高采烈的他都会换来邋遢师父冷着脸的一句“一般般”的评价。

一向不肯服输的陆小哥总是在暗暗腹诽——自己这便宜师父一定是嫉妒自己的资质,当时的那场大病兴许就是这老头儿贪图自己上佳的修行天资而设下的局。

几年中,陆小哥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询过师父当年为什么会昏倒在残桥底下,还差点丢了性命;但每次都无一例外地被搪塞过去,但生性通明的陆知游还是从一众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一些什么。

自己这位捡来的便宜师父对神都城中的那座兜率神宫十分忌惮。

总之,二人一路向西。

碰到一个风物雅趣的地方就会试着呆个十几天,腻烦了之后再抄起不多的行李赶赴下一趟旅途。

直到这对运势并不怎么通达的师徒来到这个大唐边陲的小镇——芙蓉镇。

 

此刻的陆小哥正把身子歪在上场门的角落里,从怀里掏出用手绢擦得锃亮的果子——一大口下去——他美美地伸了伸因为劳作而有些酸痛的腿脚,整个人都缩进角落里,贪婪地嚼着嘴巴里的果肉,悠哉悠哉地望着台子上的说书老人。

“三尺龙泉万卷书,上天生我意何如?不能治国安天下,妄称男儿......”三尺见方的小戏台上,说书人两根枯槁的手指夹起那块小小的醒木,直直地落下,“啪”的一声,满座皆寂,“大丈夫!”

刚才还叽叽喳喳、人声喧沛的小茶馆里,随着说书先生的抚尺一言,顿时安静下来。无论是端着茶碗品茗的客人,还是举着一把锡壶杂耍般为客人们添水的侍者都眼巴巴地盯着台上头发灰白的说书先生,等待着他的下文。

说书先生却不着急,只见他摆了摆已经几乎烂成条缕的长袍,双指从粗布桌帷上慢悠悠地掠过。

坐在头排的一个锦衣少爷不干了,高声叫嚷道:“快往下讲啊,本公子时间可宝贵得紧!”

说书人嘿嘿一笑,操着苍老的声音开口。

“敢教诸君细听,今天小老儿要讲的是那三千年前巫神率众伐天的一桩美谈......”

陆知游笑眯眯地看着台上的说书老者,一会儿手里的青果子便被吃得精光。然后他从脏兮兮的衣服内襟里掏出两粒花生扔进嘴里美美地咀嚼。与衣服极不相衬的白净的小脸上满是少年郎对于美好的憧憬。

“只见那巫神,雄赳赳气昂昂,着五色神铠,手中一张巨弓光芒四射,仿若有撼天之力!身后皂色大旗翻卷,目光所及之处,诸邪辟易......”

说书人口中的故事还在继续,苍老的声音加上独特的演绎与语调,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说书的老人刚来这小茶馆的时候,拖着一身的零零碎碎,破了洞的葫芦、一扇被嚼了大半的牛骨和一圈被粗麻线穿起来的前朝铜钱——俨然一个老叫花子。

这说书先生毛遂自荐的时候,茶馆老板也是把他当成一个油滑的乞丐看待的,想的是赏一碗茶打发走完事儿。可这老叫花亮了两嗓子之后,茶馆老板下定决心留下他说两场书试试水。

在这间茶馆里已经做了两个月杂役的陆知游可把老板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这茶馆开在芙蓉镇东街上,要按地段来说,这芙蓉镇可没有比这间茶馆更好的了!可不知怎么的,这间小茶馆的生意却一直不温不火。头两年,好热闹的店老板靠着还算殷实的家底支撑了下来,可是近几个月来这生意却是一天不如一天,甚至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

也因了这个缘由,把年少时的雄心壮志过成一肚子肥油的老板在听了老叫花一段书之后,才拍板把他留下,在本就不大的茶馆内拉出一处小台子,每天未时加这么一段书来招引顾客。

不知道是茶馆老板的改革精神感动了土地爷,还是后厨里焙茗的老妪得了什么仙方。自从这老叫花开嗓之后,客人是一天多过一天,每隔几天还能在这茶馆里碰见镇子里面出了名的破落户,拿了脏兮兮的几文钱讨杯茶,蹲在门口美滋滋地听着老叫花子说书。

店老板戴着一簇锦帽,懒洋洋地倚在柜台后面,随意地拨着算盘。家里三代经商的他都不用细翻账本,打眼一瞧,就知道今天卖出多少碗茶,又有多少叮当响的铜板进账。

他哼着小曲,从账本和竹签筒后边端起一碗盖茶,老神在在地饮了一口,心里面盘算着再这样干上两年,趁着自己年富力强,找路子捐一个县官做做。这样子,自己这一脉也算点了官途。

老板正计划着自己的“大业”,台上的说书先生却出了岔子。

只见他说到兴起处,端起醒木,重重地落下!

啪!

那方小小的醒木竟然在木桌上一分为二!

说书先生拈起半块醒目,盯着窗棂里透过的天光良久不语,而后二话不说直接转身去了台后,只留下吵吵嚷嚷的茶客们和已经激动地跳脚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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